我们生活的圈子,极其有限,对人生的奥秘,知之甚少。文学作品可以给我们打开一扇窗户,看到更广阔的世界。
1975年,我在一家工厂的维修车间上班。那个年代,还有政治学习的任务。有天晚上,车间的三十多号人围坐了一圈听车间主任读报纸。坐在我旁边的是车工周学海和有着倾城之美的李素珍。我看见周学海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苹果递给了李素珍,她接过苹果看了看,然后咬了一口又还给了他。周学海就在那里吃李素珍咬过一口的苹果。我当年21岁了,也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了,但对他俩吃苹果的事,却觉得不好理解:为什么李素珍只咬了一口苹果就还回去,怎么不全吃了?周学海吃李素珍咬过的苹果,看上去还很开心的样子,难道他不嫌脏?
为什么我会这样想?因为周学海爱干净在车间里出名。他有个女徒弟姓陈,模样很一般。有一次,小陈用他的搪瓷杯子喝了口水,周学海很不高兴,把剩下的水倒了,还去洗了杯子。
以前在车间里上班,见的人有限,属于井底之蛙,后来读了书,开了眼界。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里有个段子,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周学海吃李素珍咬了一口的苹果还很开心的奥秘。
贾蓉调戏尤二姐,说了很过分的话,尤二姐拿起熨斗要砸他的头,他就躲到她的怀里求饶。接下来贾蓉又跟尤二姐抢砂仁吃。尤二姐嚼了一嘴砂仁,吐到贾蓉的脸上,贾蓉用舌头舔着吃了。尤二姐、尤三姐看见后都笑了。

这个尤二姐把嚼过的砂仁吐到贾蓉脸上,贾蓉不仅不在意,反而很受用,你说这上哪去讲理去?
就尤二姐的行为来说,完全不顾礼节、礼义、礼貌,她之所以这样做,肯定很自信。她知道把嚼过的砂仁吐到贾蓉脸上,贾蓉不会生气,应该会开心,她才会这样干。
对于贾蓉来说,尤二姐把砂仁吐到他脸上,他确实当成是一种奖赏和调情而享受其中。这就男女之间本色的爱,不存在干净不干净,没法谈文明礼貌,也不会循规蹈矩。

南唐李煜写了很多优美的词,如《虞美人·春花秋月何时了》、《浪淘沙令·帘外雨潺潺》、《清平乐·别来春半》等等。他有一首叫《一斛珠·晓妆初过》的词,与尤二姐冲着贾蓉吐砂仁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词的大意是,有位美女晚妆没仔细画,只是抹了点暗红色口红。唱歌的时候样子很美,唱完了后喝酒。一开始用小杯,喝了几杯后嫌不过瘾,换成大杯。杯里的酒倒得太满了,结果都洒到裙子上了,她也不管不顾。词的最后一句是,“绣床斜凭娇无那,烂嚼红茸,笑向檀郎唾。”

诗词类的东西不像小说那么通俗易懂。这“红茸”是啥?有说是槟榔的,有说是红色花草的,也有说是红色线段的。我觉得应该是红色线段。设想一下那个场景,女孩喝多了,斜靠在床上,醉眼朦胧,风情万种。她上哪去找槟榔,找红色的花花草草?应该是就地取材,顺手从绣床上揪了段线头,放在嘴里嚼着玩。当然了,这嚼着玩也是有用途的。下一句“笑向檀郎唾”,也不宜懂,书上的解释是:笑着向心上人唾个不停。这种解释太不着调。女人朝着男人唾个不停?她有病啊!
“笑向檀郎唾”,檀郎是美男子的意思,该句应该是这样一幅画面:笑着(把嚼过的红线头)朝着美男子吐去。这就像尤二姐把嚼过的砂仁吐向贾蓉是一个意思:也是个不讲理的主,同样的不讲文明礼貌。
这种不讲理的女人在文学作品中很常见。兰陵笑笑生在《金瓶梅》中安排西门庆跟潘金莲初次吃酒时,西门庆的筷子没拿稳,掉到桌子底下去了。他弯腰去捡筷子时,潘金莲把他的筷子踩在脚底下,并且说,“这就是你的肋骨。”吃饭的筷子被踩在脚底下,还说是他的肋骨,按说够侮辱的了,可西门庆听了,心中大喜。换作良家妇女,遇到这种情况,是不是得帮着人家捡起筷子,洗干净了递给客人,可潘金莲反其道而行之,结果却勾走了西门庆的心。你说这如何讲理,气不气人?
我那位有着倾城之美的女同事把咬过的苹果给男同事吃,尤二姐把嚼过的砂仁吐到贾蓉脸上,李煜笔下的那位美女没有苹果、砂仁可用,只能揪了段红线头嚼了后唾向美男子,还有潘金莲把人家吃饭的筷子踩到脚底下,这些女人的行为如果用常规来评价,完全不合情理,为什么发生在男女之间反而成了一道风景?其中原因源自男女之间本色的爱。如果没有爱,就会觉得不礼貌,不干净;因为有了爱,无礼变成吸引,放肆成了调情。
我朋友有个儿子,三十多岁了,在家人催促下,谈了几次“对象”,无果而终,最后一次还被女孩扇了一耳光。这个男孩对男女肌肤之亲,了无兴趣。挨耳光这次是在跟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后,想挑战一下自我,尝试着跟女孩亲热一下,结果接吻后老觉得不干净,实在忍不住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。女孩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,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,扬长而去。
你说男女之间什么是干净,什么是不干净?有爱和没有爱,答案完全相反。就像我那位车工同事,吃美女咬过的苹果很开心,小陈用他的杯子喝了口水,结果惹他生气,这里面没有公平可言。
怎么说呢,男女之间这种潜意识里的爱欲,渴望肌肤之亲的调情,以及通过间接接吻获得的满足感,美,还是不美呢?我想李煜之所以写下《一斛珠·晓妆初过》一词,说明他还是很欣赏“绣床斜凭娇无那,烂嚼红茸,笑向檀郎唾”的。不知网友有何见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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