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短篇小说)
作者:小老周
六十二岁的勤善卧床不起有两个多月了,由夏末到中秋。他因长期劳累患上了重度心力衰竭。据医生交代,他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,各个脏器开始衰竭,按照目前的医学技术分析,算是病入膏肓、无药可救了。
二舅哥来看望他,下了车刚跨进大门小妹含着眼泪就迎了出来。看见二哥便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放声大哭。哥哥经过多方劝慰才停止了哭泣,她将二哥送进了主房,知道丈夫勤善又要哭了,不忍心看他哭泣,所以自己就出去了。
不到二十平米的主房位于坐东向西的四间房子的中间,也是这四间房子中最大、最好的一间。时间已经到了下午,偏西的太阳从不大的窗户和半开的门里照射进来,房间内还不算太黑。勤善头朝进半躺在土坯做成的炕上,精神萎靡、面色萎黄,头发焦枯、口唇结痂。静卧时看起来还比较安静。见二舅哥来了,瘦小而虚弱的身子吃力地欠了欠,苦笑着向二舅哥打招呼:“哥来啦,我成这个样子把哥整的三天两头来看我,到底是个有心人啊!”就这微微一动、说了一句话,就已经张口抬肩,显得非常吃力。二舅哥挥手示意不要动,还没等二舅哥开口,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接着说:“我怕是不行了,在拖延时间呢?”话音未落眼泪就在眼眶内打转转。
二舅哥见状只觉得心里一股辛酸直往上涌,鼻子发酸、眼睛湿润。他走上前去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勤善的肩膀说:“不要太难过,药正在吃着,慢慢会好起来的。不要想得太多,心情放舒畅有利于康复。”二舅哥话音未落,勤善便低声哭了起来。二舅哥拉住勤善的手安慰说:“你咋还哭了呢?退一万步说,万一过不了这一关,怎么说你也是儿女双全、又抱上孙子的人了,如今新地方也盖了,啥事都安顿好了。这人一辈子无论富贵与贫穷不过如此吗,还有什么遗憾的啊?”二舅哥将凳子搬到炕跟前,坐下来给勤善喂了一口水又说:“人生在世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谁也没办法安排自己的命运,谁都难免一死,只不过是迟早的事,早死早托生,你说呢?再说你已经是六十二岁的人了,也算是寿终正寝啦,就不要太悲伤了,啊!”
勤善一听二舅哥这么说渐渐地止住了哭泣。默默地想了一会儿,紧皱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,下垂的嘴唇渐渐地上翘,两眼角慢慢地眯在一起,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说:“你说的也是。其实我也没有其它牵挂的,算是什么都安顿好了,确实没有什么遗憾的!”他又沉思了一下接着说:“就是有一件事我实在放心不下:你那残疾的妹妹,不知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?!”算说着声音又哽咽了,话音未落,珠子一样的眼泪从两眼边就落了下来。
二舅哥急忙站起来,上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:“别这样,刚才还好好的,怎么又哭了?她不是还有孩子和我们吗。”
勤善用右手背摸了摸眼泪,叹了口气说:“你知道,现在的孩子是靠不住的。你们呢,也有你们的事情,全靠你们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啊。”
此时,臧在他心底已久的期盼再次跃上心头。他又一次想起第二次住了院出院时医生说的话:“农民现在也有‘退休金’”。于是心里泛起了一波波涟漪,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二舅哥,眼神里散发出期盼的光芒,小心翼翼地问二舅哥:“你是国家干部,在外面消息灵通。听说现在有政策,农民到了六十岁也有‘退休金’,这是真的吗?”他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二舅哥的嘴,聚精会神地企望着他的回答。
二舅哥稍作沉思说:“好像有这么个政策,不知什么时候执行我就不清楚了,我回去后帮你打听打听。”
勤善一听有点激动,他身子动了几下,两手使劲地摁在炕上吃力地坐了起来。二舅哥见状忙上前扶住他,他稍显兴奋地对二舅哥说:“那太好了,麻烦哥哥一定帮我问个清楚,如果有的话我在那边就不再那么苦了,你妹子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了。”他稍作停顿后又自言自语地念叨:“但愿我能如愿以偿,能够心满意足地闭上我这双苦命的眼睛。”说罢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,挣扎着要躺下去,二舅哥扶住他的肩背,慢慢地将他的头靠在垫背的被子上,他感觉轻松了许多,安然地入睡了。
二舅哥走后勤善好像精神了许多,他再也不考虑自己的病情了,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“退休金”这件事上。过去的两个多月里,在他独处的时候总会想起在市医院第二次住院,出院时医生语重心长地开导他的话:“老汉啊,不要这样拼命了。孩子都成人了,家里的重担让他们扛吧!你苦了一辈子啦,现在政策也好啦,农民不是也有‘退休金’吗,好好地把身体养好,拿上‘退休金’享几天福吧!”回到家里后,每当想起医生的话时他就在不断地思索:类朝类代我们农民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自食其力,哪有过什么“退休金”啊?他对医生的话既感到非常惊讶,又半信半疑。他想,若要是真的,农民老了之后就可以像干部一样游山玩水,乐享晚年了!每到夜晚睡不着的时候,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对医生说的话进行琢磨。终于在一个夜晚,他突然如梦初醒,恍然大悟:原来是好心的医生为了让他好好养病,编出这样的话来安慰他,他竟然信以为真!他这样认为之后极度失望,差点失声痛哭。然而这句话在他心中总是抹不去,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医生安慰他的一句话,可他不甘心这只是一个谎言。他多么希望这句话是真的啊!
勤善在病痛的折磨中期待着,期待二舅哥能给他带来可靠的消息,这种期待或许延缓了病情的发展。每当他气短得躺不住的时候,有一种力量支撑他爬起来,匍匐在炕上以缓解气短的症状。以前在这个时候他是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够爬起来的,现在他竟然自己能够完成了。每当下午太阳通过窗户照到他的脸的时候,他总是静下心来聆听一阵大门外有没有汽车刹车的声音传来,有没有二舅哥进来的脚步声;或者下意识地从房门缝隙窥视一下大门,看有没有人进来。他日夜盼望着二舅哥的到来。
二舅哥回去以后思绪万千,他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。他想,勤善可谓是一个苦命的人啊!他从小就失去父母,缺失父爱母爱的他,很少被人关怀、照顾过;他没有上过一天学,斗大的字不识一个;家里弟兄又多,生活困难,排行老七的他从能干活起就手中没有离过铁锨锄头。真是一辈子没有吃过几口好饭,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。如今他老了,不要说享福了,就连享清闲的功夫老天都不给他。此时的他多么地渴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能帮他一手,多么地渴望有一份浓浓的情意能够抚慰一下他那千疮百孔的心啊!
妻子在不到十岁的时候,患上了“髋关节脓肿”,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人们生活很困难,加上农村医疗条件有限,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,造成髋关节双侧关节囊被破坏,整个关节失去活动功能,最终固定于45°功能位置。只能做饭、干一些手工类的活,丧失了体力劳动的能力。两个孩子的出生更使他在生活上需要多倍的付出。特别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是:小女儿三岁那年失足坠落于悬崖之下,摔成脑出血,落下了右半身活动不便的后遗症。一家四口人两个残疾加上小女儿高额的住院费,使他的生活雪上加霜。他别无选择,只有起早贪黑拼命地干活。由于家庭原因他不能出去打工,只有靠地里的微薄收入加上打短工的收入挣扎着过活。
“勤善”这个名字他爸是没有给他白起,他确实是一个既勤快又善良的人。从两口之家到四口之家,直到现在女儿已嫁、儿子已娶,还有两个孙子的六口之家,是他一个人一手撑起来的。艰苦的生活造就了他闲不住的性格,一辈子除了劳动就是劳动。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抽空吃饭、晚上睡觉外,其余时间都在干活,干完自家的活就去附近给人家打短工;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过下雨、过年外,他休息不了几天。这真是不可谓不“勤”啊!想当年,在他的家庭生活非常困难的情况下,每年的“公购粮”他一斤不少,每年的“义务工”一个也不欠。如今他将撒手人寰了,为了能在那边去过个好日子,也为了妻子不至于像他一样太苦,他希望在他走之前能亲眼看到自己享受“退休金”的决定,妻子将来也就不言而喻地享受上了“退休金”,她就不会那么苦了。这不可谓不“善”啊!很显然他看不这个到结果可能是闭不上眼睛的。
二舅哥决心将这个事情弄个水落石出。
中秋的下午,大门两旁的两树月季依然绽放着火红的鲜花。每当此时,勤善的房间总会通过窗户射进温暖的阳光。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上两只喜鹊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,打破了屋子的宁谧,也唤醒了沉睡中的勤善。他刚睁开眼睛就听到大门外汽车停下的声音,即刻警觉起来,知道二舅哥来了,慢慢地挪动身子,吃力地将上身靠在垫背的被子上。旋即二舅哥推开了房门看了一眼勤善问:“这几天怎么样?”
勤善有气无力地答道:“还是那样。”接着亟不可待地问二舅哥:“你打听的怎么样,有希望吗?”
“有,政策出来已经两年了,听说咱们县上第一批享受‘退休金’的农民已经报批了,可能不久就下来了。”
勤善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话。脸上露出了卧床以来少有的笑容。由于急着问事,忘了招呼二舅哥坐下。突然意识到二舅哥还站着和他说话,便慌忙招呼二舅哥落座。二舅哥一边落座一边又说:“按政策界限,你这次可能也会在名单之内。”
勤善一听二舅哥这么说,已经脱落了几个门牙的嘴半晌没有合在一起,嘴唇在微微地颤抖,眼眶内闪现着泪花,疲惫的头慢慢地后仰,直至落在垫背的被子上的枕头,情不自禁地颤微微地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,良久没有说话。
时间一天天地过去,勤善的病情也在一天天地加重。在短短的一周时间里,他已经昏过去过三次,特别是今天,凌晨五点钟昏迷后到现在已经将近三个小时了还没有醒来。儿子叫来医生,医生进门一看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把手放在勤快的手腕上,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拿出听诊器,先是放在勤善的鼻子孔上听了听,说了声:“呼吸微弱的很啊!”,之后又到胸部听了一下决断:“这次可能醒不来了,换上老衣(死人穿的衣服)吧。”说罢起身就走了。妻子拉着拐腿一边低声哭泣一边在柜子里取出早准备好的老衣。娘儿俩给勤善穿好老衣之后,便一齐声泪俱下,悲痛不已。
西北的高原地区,深秋的早晨浓雾弥漫着整个大地,虽然是大晴天,但给人感觉好像天气阴沉沉的。没有阳光照射的土坯房子内一片漆黑,只有十五瓦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无力地照射着勤善的房子,隐隐绰绰。
勤善昏过去已经超过三个小时了,妻子含着泪坐在炕缘下的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勤善,希望他能够醒来。八点时,她看着看着勤善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,连忙呼叫儿子:“儿子,你爸的眼睛动了一下,快来看!”儿子急忙挨到床前一看,果真父亲的眼皮在动。俩人眼巴巴地看着勤善。一阵呼唤之后,勤善慢慢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,一睁一闭反反复复,就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发出的这点亮光都刺得他的眼睛半睁着,嘴张了张又闭上眼睛。妻子哭泣着将嘴贴近勤善的耳朵,结结巴巴地问:“他爸,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儿子急得满脸通红,也感觉到父亲好像要说什么,接着母亲的话说:“爸,你要说什么就说吧,我和我妈都在呢”。
勤善缓了缓用半睁的眼睛看了看妻子和儿子,有气无力地对儿子说:“我刚梦见我的‘养老金’已经批下来了,你到村上看看是真是假。”
儿子急忙劝说:“你一个劲地关心那事干啥啊,不要想那么多了,专心养病吧。”
勤善微弱的言语中带着坚定地口气对儿子说:“不,这是我惟一的企望,我在人世上苦了一辈子,在那边去我不想再那么苦,带着我的‘退休金’去肯定会好过的多。再说你妈以后的生活就有了着落,我去了就会放心的。”
听父亲这么说,儿子再也没有驳回儿,立刻动身前往村委会。到了村委会以后把情况给村长说了一下,村长一听赶紧安排文书打开电脑查询,见县政府已经将《文件》转批到乡政府了。村长让文书前往乡政府取回《文件》,并复印一份拿给勤善看。
儿子走后,勤善感觉轻松了些许。几天来一直寡言少语的他话也多了起来,不停地和陪在身边的妻子聊这聊那,他对妻子说:“我这一辈子没有过上富裕的生活,没有能够让你享福就这么走了,真是对不起你啊!”
妻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:“快不要这么说了,我一个残废人,一辈子给你帮不上忙,愣是把你累成这样了,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啊!”她一边哭一边给丈夫掖被子,又说:“我要是一个好人你也不会成这样啊。”
“怎么能这样说啊,你要是个健康的人还能看上我吗?”勤善见妻子哭得伤心,挣扎着开了个玩笑,使悲伤的气氛缓和了一点。这时顶棚上悬挂着的十五瓦的灯泡竟然意外地亮了起来,跟三十瓦的灯光差不多。妻子抬头望了望念叨:“灯泡怎么亮得多了?”
“可能电压不稳吧。”勤善也看了一眼顺口答了一句。过了一会儿,灯泡“吱”一声熄灭了。妻子取过台灯打开,两口子一边唠叨一边等待儿子归来。
儿子到村部一去一来一个多小时。此时浓雾已经上升到天空,变成了一团团白云,时聚时散。云团缝隙中时不时地露出灿烂的阳光,照得大地亮亮堂堂。儿子骑着自行车疾驰在田间的小道上,穿过一片片尚未收获的干枯的玉米地,回到他家的门前。他掀开大门放下自行车的声音,使重病的父亲清楚地知道儿子回来了。父亲早早地将目光对向房门口,儿子一进门父亲便全神贯注地盯着儿子,还未等儿子开口母亲便亟不可待地问:“怎么样,有消息吗?”
儿子说:“有,《文件》到乡上了,一会儿村文书就把《文件》给你拿来了。”
勤善听罢,鼻子一算,眼泪随即装满了平躺的眼眶。此时太阳已经彻底摆脱了云团的遮盖,渐渐地从东边绕向了南边,院子里洒满了阳光,屋子里也亮堂了起来。
勤善静了一会儿,一想起儿子的话“一会儿村文书就把《文件》给你拿来了”,就穿着他的老衣安然地入睡了。他睡得那么的舒坦、那么的安详。
太阳开始偏西,天上的云朵又聚集到一起,云朵和核桃树影重叠,重重地遮住了射进房间的阳光,屋子里黑乎乎的、静悄悄的,除了家人们轮流的抽泣声外,没有其它任何杂音。勤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,脸面在蓝色的老衣衬映下呈青灰色、黯淡无光。胸部看不见呼吸的起伏,鼻翼也没有纹丝的浮动。儿子将手背轻轻的放置于父亲的鼻孔跟前,感觉到父亲依然还有气息呼出,于是家人轮番呼叫,勤快没有一点反应。一家人只能含泪守候在他的身旁,无可奈何地静待他平安归去。
突然,摩托车急促的行进声从墙外传来,随之“咚”地一声落地放下,紧接着一声呼喊“勤善”传进了房里。勤善眼皮应声就微微地动了动。儿子见状赶紧将嘴吧贴到父亲耳门边小声说:“爸,文书来了。”勤善塌陷的眼珠子慵懒地左右摆动了两下,无力地慢慢睁开,结痂的嘴唇轻轻开启,模糊地说:“我——看——看。”
文书慌忙双手展开拿着《文件》挨在勤善眼前,随之又掉过身子一手拿着《文件》一手指着标题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。念完标题之后又指着记录勤善的那一行说:“你看,你在这里。”之后指着最重要的一行念:“每人每月六十元。”
文书念完《文件》后转过头来看勤善时,只见勤善慢慢的闭上了双眼,头朝文书方向一歪,口水顺嘴角流了出来。
勤善在呼唤声和哭声中走了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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